何处渔夫曾讲古

何处渔夫曾讲古

我们这一辈，从小在渔巷玩耍打闹，不正经读书。精神和思想受冯友兰所讲的社乡小传统影响较大，受来自正规教育的大传统影响较小。梁治平教授说他小时候识字，多数是通过跟他祖母在山上放牛，穿梭于坟墓之间，祖母指着墓碑教他。坐在牛背上的，不是吹小笛的牧童，而是看坟识字的孩子。中国书法史上《张黑女墓志》是著名的魏碑，后人极爱之，康有为曾称十美。小时在渔乡，供销社和公社壁上的宣传口号，那个年代留下的红红的革命的口号。祠堂、寺庙里的对子，家门口的春联。历史故事，则来源于老人不断传唱的歌册。陈平原教授说他自己有水平成为通俗文学的坛主，主要得益于青年时下乡到粤东山乡里听歌册、听讲古。到我们这一代，还加上连环画和收录音机的讲古。

小时，很多老渔夫会讲古。我们隔街，有个叫乌鱼的老伯。双眼差点盲了，可是能讲古。据说年轻时爱看书，看来书既是古的来源，也造成目瞎。每天见他拄着拐仗慢慢的走在渔巷里。我们一帮小孩子喜欢请他讲古。他也喜欢讲，坐在渔巷里的石凳子里，一群孩子和几个出海归来的渔夫就围成一团，仔细的听。他讲得好，只是内容大多忘记了。就象鲁迅回忆章太炎先生一样，听的内容都不记得了。人的记忆可能对成像保持得较久，而对需要转化成文字的内容较易忘记。小孩子们时而惊讶，时而唏嘘，时而叹婉，时而欢笑。我时讲阿讲，乌鱼伯的孙子们就来拉他回去吃饭了。大家意犹未尽，也只能且听下回分解了。

有一个叫纸人的渔夫，也会讲古。纸人骑车罾为生，是后角麦姓人。初中时，有一次下雨，刚好大家一起在未出售的商品房里避雨，有人提议纸人讲古。纸人也就当仁不让，让起海上很多故事。记得他讲古颇有气势，动作较多。他讲他在盐埕里讲台风登陆时如何对付。记得他讲乌云密布，伸手不见五指时，将手掌尽量撑开，眼睛睁大让听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纸人还有点天生的幽默，大家乐音听他讲海上的故事，有时也穿插一两个咸古。夜深的时候，纸人会讲鬼古。讲得很多小孩子不敢回家，纸人就负责到底，一一带他们回去，同时显示自己讲古的本事。夜深的时候听鬼古，总是很恐怖。

初中的时候，井洲盛行录相厅。有时候不播放录相，就有讲古人在里头讲古。有人在外头卖票。记得有一次，一个叫通顺的讲古人就在井平录相厅里讲古。大概是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的故事。一个后生人在外头卖票，可见讲古这行档已发展成为事业。我有一次就准备去听，但到了之后已经开场。栏干已关闭，连收票的人自己也进去听，不想卖多一张票了。可见通顺讲古的水平。可是因为这样，我却少了在乡里买票听讲古的经历，至今仍感遗憾。后来，讲古这种事业终于无以为继。原因是人们信息来源很多，渔巷里有了书店，人们可以去看书取得古一样的信息。还有就是一个有了收音机和录音机。收音机里汕头台有郑勇，王敏和陈四文的讲古联播。特别是陈四文，讲古还出专辑，我堂伯家有录音机。他买来一个陈四文讲故事的录音带。里头有八九个故事。我每天放学后就坐在录音机旁边听。到后来，里头的故事我都能讲。陈四文常用押韵，讲古惟妙惟肖。我至今可倒背如流，如“系颠时（某时）有个人叫做阿狗，狗伯家内楚略（颇）有，生四个仔哩娶三个心抱。。”熟了之后，我就常自己讲。

高中时候，海山欧石乡的欧育生同学，他父亲会讲古。我们不时到他家里去，他父是剃头匠。会算命，也会讲古。我们到他家去，一半是去沙滩看海景，想想曹操《观沧海》的意景，一半是为去听他父亲讲古。记得他父亲讲的都是含有道的内容的故事。有一次他讲刘伯温。讲天将下雨，而人都跑了。唯刘伯温象苏东坡一样，“也无风雨也无晴”，他不跑，人笑刘伯温，刘伯温说下雨，却滴不着我。果然，雨下了，而风向刚好，刘伯温坐的地方滴不到雨。这个故事是形容刘伯温料事如神。但他父亲讲古多以教诲，而少笑话。只是里头的神仙吸引人。海风大，他父亲讲得太小声，内容被海风吹走了一半。如今，能记得的，就是“下雨滴不到我”的内容了。

我听古，印象最深刻的是族伯小生伯。他的儿子叫伟洲。过去一段时间，宗族里有一个共同的活动场所叫间，还有名称叫“静松”，还有一对联，是蔼龙叔写的“静观峻岭立功松，久经风霜叶更茂”。在静松间里，每到过年，有糖果吃。还组织唯一的活动，就是请小生伯讲古。小生伯以卖猪肉为生，世代如此。他伍形极好。只是有一次，却以贩卖猪肉为生。有一次一个看相的人见到小生伯，也不解，后来终于发现小生伯屁股太小，终于明白小生伯只能流落于乡里贩猪肉和讲古的原因。小生伯讲古，宗人就坐满静松间。他每年讲的古不同，都是古传里的。他记忆力极强。他讲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往一个高基莲碗里为他添水解渴。记得有一年过年，小生伯讲《封神演义》，讲到哪吒跟摄云铃神大战时，小生伯讲得生动。他讲摄云铃指着哪吒说：阿弟，你踏只脚车无铃无刹想干嘛？哪吒就反唇相讥，说：你那叫什么摄云铃，那只不过是我们汕头的垃圾车“铃铃铃”而已。当场哄堂大笑，大家乐阿。有时回去，看见小生伯还守着十几年前的猪肉床，真想请他再讲讲“三英战吕布”的故事。可惜，小生伯现在已经由讲古事变成终年猜码。他总是摇头说：那东西早就过时了。

什么时候，再听听这些渔夫，讲讲那些过时的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