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曼追思会

弗里德曼追思会(之一):张五常演讲(2)2007-11-16 06:2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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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五常:

(续前)

第二方面的问题,就是产权的问题。他们反对私有产权,不喜欢那个“私”字,到现在还是要用“民营”来代替“私营”。(笑声)这就很困难,要怎么解释私有产权,才能说服中国使用这种制度?他摆明了是共产国家嘛。后来我说服了弗里德曼,我说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名号没有关系,问题是怎么推行私有产权制度。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土地怎么能私有?1985年的时候我开始推出两权分离的说法,说明土地不需要所有权也可以私用。说到“私”字,他们就难以接受,所以在这方面我认为科斯的贡献很大。

其实是很简单的问题,所谓私有产权无非是指人与人之间的权利界定得清楚。就是这么简单,但科斯没有用到“私”字,北京容易接受。一讲他们就明白,比打针吃药还快。(笑声)你说这是不是神奇的事,其实没什么深奥。当时我是Alchian的学生,他最喜欢讲私有产权的事,但他来来去去都讲不出这一句,就是权利界定这一句。这么简单的事情,科斯讲出来了。但是当时很多人读科斯那篇关于音波频率的文章,他讲到权利界定的问题,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在讲私有产权。我将这一点卖出去,北京马上就抱住。

看看所有法律的书,当年我看很多这类的书,看看所有讲产权的书,没有人能讲出这一句。只有科斯1959那篇关于FCC的文章,突然说出这么一句:权利界定是市场成交的先决条件。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一读到就跳了起来。后来很多人都不知道。所以科斯对中国的贡献很大。说私有产权,怎么说他们都不明白。但你说权利模糊不清不行,他们就认同。你说权利界定清楚就行,他们也认同。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都是幸运的事情。我自问是想不到这种说法。Alchian教了我那么久,他也说不出来。你问什么是私有产权,打开法律书看,看得眼都花了,还是看不明白。但科斯只说了这么简单的一句。据我所知,北京的朋友自80年代中期起,一提起权利要界定清楚,人人赞成。你说大锅饭不可取是因为界定不清楚,人人赞成。你说要砸了大锅饭,人人赞成。你说人民公社不可行,人人赞成。所以回想起来,这些思想的东西,不需要很深的,只要说得对。所以科斯的贡献很大。

去年,我带着芝加哥大学法律学院的院长去杭州。杭州的青年才俊、党委书记请我们在西湖边一个豪华的大厅里吃饭。本来是为了邀请这位院长,他才是贵宾,但他们都不管那院长,人人当我是贵宾,拉着我拍照。那院长站在那里就很尴尬,他以为自己是贵宾。(笑声)那院长跟我说:“原来你才是贵宾,我不是。”我也觉得很尴尬,我当他是贵宾的嘛。(笑声)结果贵宾说他不是,我才是。我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呢?我说:“我再向你们介绍这位朋友:这位是科斯的老板。”(笑声)科斯还是芝加哥法律学院的人嘛,虽然是90多岁退了休,还是挂名在那里。这个是法律学院的院长,那你说是不是科斯的老板?(笑声)马上人人都不理我了。(大笑)当时侯运辉在场,真有其事吧?所以科斯的名气在中国很大。

第三个问题,改革的时候,原本是等级排列的制度,改为是以权利界定的制度。以前等级很高的人,并不等于是资产多的人,所以这些人就反对改革。

80年代时,这就是改革的困难。我当时建议花一笔钱来买断特权,但怎么说得出口呢?高干子弟在外面拿点好处,如果完全封杀这种行为,是很难办的。要买断特权,又想不到办法。完全不给好处,他们又反对改革。

所以88年我跟弗里德曼到中国时,我说:“我跟你约法三章,你有什么意见与我不同的,我们关起房门打清楚。在外面,你不要不同意我。我不会不同意你,但你也不要不同意我。”因为当时中国的情况,是对什么事情都怀疑。如果我们是同一个学派出来的,却在公开场合互不同意,就很难推销我们的主张。

当时就有这个问题:高干拿好处这件事,不可以完全反对。想买断又买断不了,也不好看。当时说到Stigler的观点。Stigler怎么看呢?他认为财富应该落在竞标最高的人手上。这是Stigler的观点,他认为不能随便把财产送出去,要以投标的方式进行。我跟弗里德曼说,Stigler 是错的。你别管是谁,只要成了私产,随便乱扔出去,都比不变成私产的好。这个观点,就是艾智仁(Alchian)和科斯的观点。但是Friedman的老朋友是Stigler,Stigler是不会同意这个观点的。所以当时我跟他说:“这一点你要想清楚。不要动不动就投标,要尽快抛出去,变成了私产后再让市场来进行投标。”他考虑了这一点,想了一晚,然后对我说:“你是对的。”弗里德曼对事客观。所以我不同意你们说跟弗里德曼辩论都输。我认识他那么多年,跟他讨论问题时就集中在事情上,通常是无所谓输赢的。

又如关于国营企业的问题。我跟他说得很清楚:问题不在于国营的低效率,而是因为国营的缘故,为了维护那低效率,就不给私营参与竞争。这个就是问题。就像中国电信,打电话去美国那么贵,为了维护其存在,就不允许竞争。Friedman就有这一点好,他一同意你、支

持你,他马上对外讲。他对中国的事情真的很尽心尽力。

但有一件事我要说的,是像弗里德曼这样地位的人不容易做到的,这对我影响很大。也就是以他那样的地位,有时说话稍微说歪一点,可以获得很大的利益。我认识很多在香港搞政治的人,如立法会议员,有谁真的能做到言出由衷?很难做得到,没有人做得到,尤其像弗里德曼那样举足轻重,说歪半句可以有很大利益的人。但他真的是不讲就是不讲,这是很难做到的。我只是个小人物,但有时即使是我说歪半句也可以有很大的利益,或者是有些话可以不讲。但弗里德曼就不是,他完全不卖账。真是难得,我从未见过。怎么可以做得到呢?有时在不同场合,稍微客气一点。但他完全不做。在这方面他对我影响很大。因为我后来也知道自己也能做到,也就把心一横,什么利益都不要考虑,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当你做得到,就树起了这个招牌。

我最记得在苏州的一晚,是陪他从上海到苏州,张永珍的女儿招待我们。天也黑了,我们又迟到了。那晚也挺冷的,是十月份了,天气开始冷了。在酒店里,已经是晚上九点、十点了,肚子又饿,一桌子都是饭菜。张永珍请了很多高干来,副市长啊,副书记啊,坐满了一桌。坐下来,就吵了起来。那是1988年,他们说国营企业是好的,可以挽救,弗里德曼当然不同意,通过翻译就吵了起来。我坐在那里,看着一桌子菜都凉了,又肚子饿(笑声)。怎么办呢?他们在吵架。我当然很想吃了,就用中文说:“某些情况下,弗里德曼教授是对的。在某些情况下,你们是对的。”(笑声)然后我就拿起筷子吃了。(笑声)不知道为什么弗里德曼猜到我在说什么。(笑声)他用英文说:“史蒂芬,我知道一个人的灵魂可以出售,可是不要减价减得那么快。”(笑声)他就是这么一种人。所以当我自己想出卖灵魂的时候,很难说不想一下他。想到他,灵魂就加价了。(笑声)

后来去到南京,有件事也是挺尴尬的。伦敦大学有一个经济学院,那里的一个教授,是整个香港大学系统的External Examiner(校外考试官)。他是经济学教授,来中国做生意。做什么生意呢?他是帮中国的高干子弟,拿着爸爸妈妈的好处所得,去伦敦读书,去拿学位。当晚碰到他的时候,当弗里德曼大致上知道这个是什么人的时候,就很尴尬。他很清楚地跟我说:“这只猴子是谁?(笑声)我不要跟他一起吃饭。”这就是弗里德曼。

谢谢各位。(

弗里德曼追思会(之二):张五常答问(1)2007-11-19 08:2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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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向松祚):

现在有15分钟的时候可以让各位向张教授提问题。

提问一:

张教授,我冒昧提一个问题。国内的企业MBO的问题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前一阵子比较热门的郎咸平教授也受到影响。我个人理解,可能也跟刚才讲到的自由化的步骤有一点关系。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张五常:

郎咸平教授不是学经济的,他是搞管理方面的。所以他对中国企业的观点,不是经济的看法。当我们看,说国营企业行不通,我们不是说股份制行不通。股份制去到哪个程度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在某些情况下,一个上市公司是可以看作一个私营的企业。其中牵涉到转让权的问题是很关键的,也就是说我有没有权收购这家公司,我能不能把这家公司的股票随时随地卖出去?这些都带出很多经济学的问题。但郎咸平不是研究这些问题。我听说,但没有看过他的文章,他关于企业方面的某些调查是做得挺好的。但他研究的不是经济学方面的问题。

我强烈反对他的,是他说过的一句话。他说,现在的中国是五千年以来最糟糕的。这一句话我骂得很厉害。他不能为了自己出风头,就这样侮辱中国人。你们不明白,中国有今天,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弗里德曼,也不是因为科斯,而是因为那些劳苦大众。他们是很辛苦的。你们见过吗?清晨三点钟,在上海的那些高楼大厦的钢架上,几十层楼的钢架上,已经有人在烧焊。你们可以想象,他们只是为了多赚几元钱。中国就是有这样的人。我们的责任,就是把制度搞好,让这些人可以尽己所长。但真正的英雄,还是他们。你们可想而知,那东海大桥,才花了多长时间就建起来?七千人日以继夜。你说中国五千年来最糟糕,得罪我张五常不是问题,但是你得罪了这些人。你想一下现在人民币这么强是什么原因?不是因为我,不是因为弗里德曼,而是因为那些人在工厂里这样苦干。我看到了真的非常感动。脏兮兮的,水也不能多喝一口,东西也不能多吃,但他们无所谓。他们这样,是因为中国开放,他们看到有前途,所以就拼命了。中国人真的能吃苦。你还这样侮辱中国人?这是说不通的。所以

他的问题是,他想出风头,太多口。

提问二:

Ronald Coase和Friedman对你和对中国的改革都有很大的影响。我想起他们在Director家里进行的那场大辩论,最后Friedman是同意了科斯的看法。Friedman后来是被convince了呢?还是他自己本来就有这样的想法?

张五常:

这件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太紧张刺激了,虽然我不在场,但左问右问,十个参与辩论的人我认识其中七个。简单地说一次这件事吧。科斯1959年的那篇关于音波频率的那篇文章,里面提到一个例子。他说的是,我在这里种着玉米,你在我的玉米田里泊车,是损害了我,我有权要求你赔偿。但是倒过来,如果我不给你泊车,因为我要种玉米,我是损害了你,你可以要求我赔偿。他用了这个例子,文章寄给Director的时候,芝加哥的人说他这一点是错的。因为他们历来相信,一家工厂污染邻居,这家工厂要补偿给邻居。但科斯倒过来看,可不可以是邻居补偿给工厂让它不要污染呢?他们反对得很厉害,反对得最厉害的是嘉素,就叫Director不要刊登这篇文章,说这篇文章是好的,但要取消这个泊车的例子。幸好科斯不肯取消,因为在这一段的最后一句,就是“权利界定是市场成交的先决条件”。取消那个泊车的例子事小,没有了最后那一句就事大。我认为那最后一句就是科斯定律,别人却不知道,以为60年那篇文章才是科斯定律。

科斯怎么也不肯取消那一段,就引起了辩论。Director就说:“要发表没有问题,你要来芝加哥大学做一次演讲,澄清你的观点。”科斯就说:“演讲就不必了,跟几个人谈一下就可以。”Director就把这篇文章摆在59年那一期的首位,然后在60年的春天,科斯去Director的家里吃晚饭。Director就找了当时最厉害的经济学家来。我听到的是几个不同的版本。有些是相同的,有些不同。John McGee说他记得很清楚,说他们凌晨离开Director家的时候,就知道刚才发生的是历史。Harberger的记忆,是Harry Johnson当时在英国,听到这件事,就打了一封电话回芝加哥大家,说恭喜一个英国人再发展新大陆。所以这是何等重要的事情。

McGee跟我说,Harberger在Director的家里搬动家具建造栏杆,把牛与麦隔开。科斯和Harberger就不记得有搬家具的事,但McGee说肯定搬过。科斯怎么也不肯认输,人人都反对他。他一吃完饭就说:“假如一家工厂污染了邻居,工厂应不应该赔偿给邻居?”人人都说应该,但科斯说不,就吵了起来。吵了一个多小时,人人都说他错了,但他不肯认错。根据Stigler的回忆,Friedman突然之间站起来,开机关枪一样乱扫一通,半小时之后,所有人都躺下了,只有科斯一人还站着。所以有人就说,科斯定律应该是Friedman的。这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对呢?因为他1959年的那篇文章已经说了出来。如果不是59年说了那一句,那么你可以说60年那篇文章是受Friedman的影响。

根据科斯的回忆,他对我说得很清楚:“我想来想去不觉得自己有错,不可能错,所以怎么也不肯认错。但是,弗里德曼那么清楚,他一说完的时候,I knew I was home。”就是弗里德曼说完了,他才知道自己对了,(笑声)是安全抵家了。其实他59年已经说过了。(笑声)所以这个问题是很简单的问题,界定权利就是私有产权,但其实想象下去是很深的,否则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弄不清楚。这个故事是科斯亲口跟我说的。在芝加哥校园里,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Alchian也听说,其实Coase Theorem是Friedman的嘛。Stigler也曾经说过,imply可能Friedman占较大的贡献。而Stigler是搞经济思想史的第一人,他跟我说过很多次,整个20世纪最重要的经济思想就是科斯定律那句话。这是Stigler的判断,而且Coase Theorem的名称是他起的。我问过科斯之后,认为主要的证据就是59年那篇文章,科斯定律应该还是科斯的。

我还做过最后一次求证,我问了Friedman。科斯拿了诺贝尔奖,我被邀请去瑞典观礼。Friedman很喜欢我们两夫妻,一见到就拉我们坐在他的身边。有会场的工作人员拍我肩膀,说Coase在外面,叫我出去迎接他。我们出去,见到科斯,互相拥抱。科斯走路很慢。我们回到原位,坐在Friedman旁边。掌声雷动,我就问Friedman:“坦白地说,这个人值不值得拿诺贝尔奖?”Friedman是很坦白的人,如果Coase Theorem是他的而不是科斯的,他不会客气的。(笑声)他说:“他啊?10年前就该拿了。”所以Coase Theorem是科斯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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