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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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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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少有人不喜欢别人恭维自己,即便是被誉为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一的曾国藩,也未能免俗。

某晚,曾国藩与几位幕僚闲聊,评论当今英雄。他感叹道:“彭玉麟、李鸿章都是盖世之才,为我所不及。我可自许者,只是生平不好谀耳。”

话音刚落,一位幕僚马上说:“大帅何出此言?您与彭、李二大人各有所长、各领风骚也。”另一位幕僚颔首附和:“彭公威猛,故人不敢欺。”第三位幕僚及时接上:“李公机敏,故人不能欺。”

第一位幕僚说三人各有所长,又有两人分别说了彭玉麟和李鸿章的长处,按理接下来该“表扬”曾国藩了。但曾大帅自许“不好谀”,要恰到好处地恭维,难度极大,稍不小心便会“马屁拍到马脚上”,幕僚们不由得面面相觑,气氛顿显尴尬。

曾国藩闭目沉吟:“但请知无不言。”众幕僚还是应对不上。这时,一直垂手而立的一名小吏,突然朗声道:“曾帅仁德,故人不忍欺。”

此语一出,惊动四座,曾国藩心里非常受用,表面上却连连摆手:“言过其实,断不敢当。”殊不知,曾国藩向来以“仁德”二字自诩,小吏的话,正是他想说又不便亲口说出的,只有从下属的嘴中说出来,才更有说服力。

第二天,曾国藩问下人:“昨日之小吏为何人?”答曰:“此人祖籍扬州,秀才出身,为人谨慎,多思少言。”曾国藩喟叹:“虽为小吏,将来必成大器也。”不久,曾国藩升任两江总督,便派这位后生去扬州任盐运使了。

曾国藩每每都在怵惕着“谀”,却挡不住无形中“谀”的神奇力量。看来,他并不是“不好谀”,而是不容易谀。对他不能谀得太俗气、太露骨,而要谀得恰到好处,即如这位扬州后生。

真正“不好谀”的,史上另有其人,比如鲁迅先生和胡适先生。

鲁迅活着的时候,刻意逃离偶像化。他名片上用的都是“周树人”或“周豫才”,社交从来不用“鲁迅”的名头。对于自己的作品被收入中学课本,他极不赞成。听说有人要

用当时风行的《呐喊》作教材,他说简直有让它绝版的必要。有人封他为“思想界的权威”,他说做梦也不会想当;有人独赞他的小说《不周山》,再版时他偏偏删去这一篇;他有着清醒的自我认识,“思想界先驱者”“艺术家”“战士”之类奉承,只能让他感到被人任意装扮涂抹的无奈;他不希望死后成为人们闲谈的材料,明确表示不愿意别人替他作传;他仿佛预见了自己死后的命运,希望“影一般死掉”,不让任何人知道……

胡适先生生前同样拒绝一切浮名虚誉。

1923年4月初,北洋政府公布一批勋位,时任北大教授的胡适榜上有名。4月8日他在《努力周报》头版头条刊发了《胡适启事》:“4月5日的《益世报》登出新发表的一大批勋章,内有‘胡适给予三等嘉禾章’一项,我是根本反对勋章勋位的,如果这个胡适是我,还是请政府收了回去罢。”

李敖与胡适多有交往。出版于1962年元旦的《文星》杂志,刊发了李敖的《播种者胡适》一文,赞扬胡适对国家、对民族的贡献。当时也在台湾的胡适,阅后特地给李敖写了一封信,信中云:“……我觉得你那篇文字有不少的毛病,应该有人给你指点出来,很可能在台湾就没有人给你指点出来,所以我不能不自己担任这种不受欢迎的工作了。第一,我要指出此文有不少不够正确的事实。如说我在纽约‘以望七之年,亲自买菜做饭煮茶叶蛋吃’,其实我就不会‘买菜做饭’。如说我‘退回政府送的六万美金宣传费’,其实政府从来没有送我六万美金宣传费的事。又如说‘他怀念周作人,不止一次到监狱看他’,我曾帮过他家用的小忙,但不曾到监狱去看过他。”

胡适的信是1962年2月份写的,信中只谈了第一个问题,剩下的问题还来不及谈,便于当月逝世了。李敖也是多年之后才从胡适一本藏书中看到此信,虽是残稿,却不难看出胡适对来历不明、言过其实的虚名严加拒斥。

名誉乃身外之物,最容易虚胖。正因为这个缘故,对于本质上虚无的名誉,最好还是学会诚惶诚恐,不要窃喜,更不要贪婪。为了少给后代制造一些笑料,我们实在不妨学学“不好谀”的鲁迅先生和胡适先生。

“不好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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