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齐白石画虾三变谈起

从齐白石画虾三变谈起

荣宝斋| 从齐白石画虾三变谈起

原创2015-08-26 荣宝斋荣宝斋

齐白石菖蒲芦虾图

103cm × 33.5cm 纸本水墨荣宝斋藏齐白石80岁左右画的虾，神形毕现、体质透明、形态灵活、质感极强而充满生命力。众人都知道他是画虾能手，他的虾经过几十年磨练而历经三变，齐白石自言：“余之画虾已经数变，初只略似，一变毕真，再变色分深浅，此三变。”齐白石63岁时一变，形似而神足，墨色无变化，虾腿共十条，相对繁琐；68岁时二变，加上虾头一笔浓墨，使虾头分量加重，虾体达到透明，虾眼则由圆点改为短横画；70岁后三变，虾5腿进一步删除，虾须直中有曲、曲中有直、似断实连、柔韧如丝、刚柔并济、活而不僵，以“折钗股”般的功力控制线的力度；虾身的虚实、浓淡富有微妙变化；虾钳刚劲有力、用笔力度及走势充分“写出”虾的形态。画面虽无画水，但满纸皆水、水渍淋漓，在扎实的造型中融入了写意的意趣，最后达到神形兼备、炉火纯青的妙境。

将齐白石画虾的不同作品从这三个阶段进行比较，就会发现

虾足从10笔、8笔减到5笔，经过了削繁化简的艺术加工。单就艺术形式的本质价值来看，“言简意赅”的形式语言美是

难能可贵的。许多中国画家都要经历从繁到简的艺术创作过程，通过简化、取舍达到极强的视觉冲击力。西方也不乏其人，就毕加索的“牛变体”来说，不同变体的11个牛使我们大开眼界。他不停地删减、删减、再删减，最后只剩下几根线条，这幅画删减提炼到的程度达到不能再精简的地步。巴黎画派抽象主义画家苏拉奇在艺术创作中强调“手段愈有限，表现愈强烈。”这有限的手段就是一些大笔触扫动的线条或色块，以简洁的、富有建筑感的画面语言获得一种力量和优美的艺术。英国学者贡布里希也认为：如果为了大胆简化而牺牲主体造型和其它细节，一幅画就能变得大为动人。这种在绘画创作中强调“言简意赅的形式美”的艺术观念对设计领域也有

所影响，现在的海报、招贴等设计艺术也大大吸收了这一绘画艺术手法，得到了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这种简约的形式美之所以打动人，不仅是由于“难能可贵”（如同文艺复兴时

代艺术家所追求的美学思想认为美的高低都是在克服技巧

困难上见出，难能才算可贵。）从言简意赅的形式美作用于

视觉感官方面而言，洗练的造型结构相较于繁冗拖沓的造型语言更能吸引人的眼睛、打动人的心灵，其艺术感染力更强。齐白石仿八大山人鸟木图

113cm × 34cm 纸本设色荣宝斋藏齐白石不仅经历了画虾

三变，化繁为简的艺术处理符合了中西艺术的审美规则，而且“衰年变法”的成功奠定了他的大师地位，并成就了他作为一名中国画家在国际上的声誉。齐白石“衰年变法”之前的画风变化可以归纳总结为39岁以前，40岁至定居北京之前，57岁以后。39岁前，齐白石的风格以细腻、恬淡的工笔为主；40 岁后，齐白石“五归五出”，在开阔眼界的同时，积累了丰富的生活经验，画风从细致的工笔走向疏放、恣肆的大写意，这个时期工笔与大写意兼行，独特的个人艺术面貌日臻完善。齐白石决定大变风格是在他定居北京的第二年，即他57 岁的时候。他曾在日记中谈及自己这个时期的绘画风格冷逸如雪个，避乡乱来京师，识者寡，友人陈师曾劝其改造，于是开始变法。

以上为齐白石画风转变的大脉络，从形成“衰年变法”前后艺术风貌的原因来看，变法之前齐白石主要继承了徐渭、八大和吴昌硕等人的笔墨技法。齐白石对他们的作品非常佩服，曾作诗曰：“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愿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回。”齐白石在57 岁画的一幅《虾》上题曰：朱雪个画虾，不见有此古拙。无论从齐白石的诗作中，还是从他的绘画作品中，都可以看出他在艺术生涯中走着一条借古开今之路，他是站在时代巨人的肩膀上，通过师法前人，汲取传统的艺术精髓，加入自己的个性表现与时代精神，创作出为世人称赞的绘画作品。在借古开今的艺术探索中，

“借古”容易“开今”难。“开今”意味着变革与创新，在“开今”的探索中，艺术家要面临着个性与时代精神的传递，齐白石对“开今”探索中所涉及的这两点问题深有体悟。他很重视个性因素在艺术品价值中的作用，“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不仅是他教导学生的警句，也几乎成为当下国画爱好者众所周知的艺术观念。齐白石还很重视笔墨的时代精神，从他立志衰年变法可窥一斑。齐白石花卉对屏之一105.6cm × 34.2cm 纸本设色1956年荣宝斋藏定居北京后认识陈师曾是齐白石艺术风格转折的契点，也是齐白石决定衰年变法的直接原因和推动力，正是陈师曾的提携和赏识，促成齐白石在画史上的地位。陈师曾不仅家学渊源、传统文化根基深厚，而且留日求学，学识广博、视野宽阔，对国画创作与中国艺术发展之路有着清醒而独到的认知。陈师曾慧眼识英，并对齐白石提出了宝贵的建议、劝说齐白石放弃原有的不合时代的画风——那种荒寒、冷逸、孤愤的没落情绪。也可以说，这是在民国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下产生的艺术品消费人群的变化，带来了封建传统下文人孤芳自赏、隐世自娱为主题的国画创作的改变。从这个建议中可以推测出陈师曾看到艺术品的作用和消费市场的变化，这种变化要求画家改变高冷的姿态，融入生活，也就是要雅俗共赏。陈师曾的提议符合“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笔墨当随时代”的艺术创作理念，是顺应时代发展的。作为倡导中国画“借古开今”理论的

实践先锋，陈师曾正是齐白石的“衰年变法”影响者。

齐白石在继承传统绘画的基础上看，进一步融合艺术家丰富的审美感受与经验，按照主观审美情趣和理想对生活与自然物象进行再加工创造。从学习古人方面来说，齐白石的自传、题画诗中都透露出他对八大、青藤等人的钻研。除此之外，他的绘画风格也受到海派大师赵之谦的影响，在《齐白石书画集》中即载有齐白石居京后所临赵之谦的画。赵之谦是未定居上海而在上海有活动的海派名家，他画工笔画既用工笔又用写意，一反写意花鸟以墨为主和清淡着色，以及画面过于恬淡的风格，而使用浓艳明朗、对比强烈的色彩，如绿色、焦墨画叶，使用西洋红画花等。齐白石则在赵之谦的基础上进行大胆的研究探索，以酣畅淋漓的墨为叶，以饱满秾艳的红画花，不断完善画面形式，从而创造出“红花墨叶”的花鸟

画表现手法。从齐白石所取得的艺术成就可以看出“继承”和“出新”永远是艺术家发展的双动力，正因为领悟到这一道理，在师古画派陷入山重水复疑无路的绝境时，齐白石才能够别开生面，进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艺术新境界，创造出顺应时代变革的艺术语言。齐白石并没有像其他一些美术革命论者，以西方写实主义为评判艺术品优劣的标准、用西画来改造中国画，也没有像守旧派那样张口四王、闭口四僧的厚古薄今，而是扎根于中华民族的艺术特性来进行创造，这不仅避免了民族虚无主义，也摒弃了故步自封的态度，进而创造出了紧

随时代的中国传统艺术。齐白石虾蟹图68.5cm × 35cm

纸本水墨1955 年荣宝斋藏不管是齐白石的国画作品还是

和齐白石一样长寿的毕加索的西画作品都具有时代性，体现了时代精神并具有历史价值，其特点都是基于对传统的继承、反思或反叛而进行创新，最终完成艺术形式的创新，做到“有根之木、有源之水”。齐白石除了大胆地采用色彩语言，他的另一个大的突破是将“粗”与“细”同置于一张画面上，多是把写意花卉和细笔草虫放在一起。他之前的花鸟画家的绘画风格多是要么整幅写意，要么整幅工笔，很少有把二者结合起来进而达到完美的画面效果，这主要是因为纸张的限制。写意画一般用生宣纸，由于对水的渗透力强可以产生丰富的变化；工笔则用渗透力弱的熟宣纸，这样很易把握，易往精致处画。齐白石则突破了纸张的限制，把两种美的形式结合起来，这与他的绘画经历有很大的关系，参照衰年变法前后的艺术风格转变可以窥见一斑。从艺术形式美来看，他把粗、细结合在一张画上，把两者的对比发挥到极致，体现了美的对比性。如同西方早期朴素主义哲学家贺拉克利特经典语录“相反的

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谐。”将“粗”与“细”同置于一张画面中的花鸟画风格史有记载的要属明代院体

派的林良、吕纪，而之所以认为齐白石在这种风格中有所突破，是因为齐白石的“粗”与“细”有别于林良、吕纪。这种区别主要体现于题材内容方面，而这又是由画家的身份决定的，

同时也受到艺术品观赏者和消费者的影响。

齐白石与林良、吕纪相比，身份截然不同，后者供职于明代宫廷，所见花鸟种类大多是珍禽走兽，绘画题材也多是这些名贵、珍稀品种，所绘的花鸟画作品也多是为皇宫贵族消遣，其绘画趣味多受权贵阶层左右。然而，齐白石的艺术创作生涯完全不同于林良、吕纪二人，也不同于传统文人绘画之路，他出生于贫苦农民家庭，笔墨围绕日常生活所见展开，常出现传统画中不多见的玉米、小鸡、白菜、丝瓜、豆角，甚至竹筐、镰刀、锄头等反映劳动人民生活题材的作品，其审美视野得到大大开阔，融民间生活与文人画于一炉，开拓出花鸟画新的艺术境界。他不断钻研，创造出一种散发着“泥土香”的独特艺术风格，他的花鸟画作品造型简练质朴、笔墨纵横雄健、色彩热烈明艳，以富有劳动人民思想情趣的美学品格一改过去文人士大夫荒凉萧索、隐逸出世的情调，冲破了文人的封闭性，形成雅俗共赏的艺术风格，受到广泛的欢迎。齐白石游虾图137.3cm × 33.5cm

纸本设色1930年荣宝斋藏齐白石的花鸟画作品散发出艺术的生命力，是从传统的文人自娱自乐到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的转变，是封建帝制瓦解后的农耕经济社会向商品经济社会迈进的产物。民国时期是中国与世界对接的特殊时期，是齐白石绘画的转变期，也是齐白石扬名海内外的重要时期。作为齐白石的伯乐，陈师曾不仅建议齐白石自创风

格、改进画法，还在北京画坛大力推崇齐白石，并于1922 年携带齐白石画作远赴东京参加中日联合画展，使其在日本名声大噪，为其走向世界舞台奠定了基础。画展的出现颠覆了欣赏绘画作品的传统方式，作品的形式语言要能够吸引观者的眼球，而齐白石采取热烈明艳的色彩、简练质朴的造型、“粗”与“细”同置于一幅画作中的强烈对比效果，无不使观者眼前一亮。绘画作品消费群体的改变也使得传统书画走出了文人自赏、贵族消费的圈子，进而走向了市场。

绘画作品消费群体的改变和画展的出现要求艺术家对作品

形式进行创新，泥古不化只会被历史淘汰，作为处在社会变革中的齐白石，在中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在北大画法研究会、湖社画会、中国画学研究会等各色画会兴起的北京画坛，毅然站在“故步不封，师承有自”的艺术之路上，以“博采新知”的包容胸怀，寻求创新。齐白石从“画虾三变”到“衰年变法”的艺术道路诠释了京派传统画家对于传统绘画的继承和在新时代下的创新，也体现了他入世进取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在他的画作中也多有体现。齐白石多次画“不倒翁”来来讽刺旧社会昏聩无能，欺压百姓的恶官僚。其中一幅的题画诗这样写道：“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 这体现了画家关心世事、爱憎分明的态度。齐白石心系民生，用《世世太平》等作品来呼吁和平时代的到来。他爱家乡，爱祖国美丽富饶的山河

大地，爱大地上一切活生生的生命，因而花毕生精力，把一个普通中国人的感情画在画里，写在诗里。齐白石《花卉蔬果翎毛册》二十九开之一

28.5cm × 17cm 纸本水墨1942年齐白石心怀天下劳苦大众，以一颗赤子之心来抒写胸中无限热忱，然而他作画时讲究“静气”，他认为：只有不为庞杂事物扰乱心意才能静下心来，敞开关照，达到精神的自由，心灵充实的境界。所谓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所不为也。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静也。使得绘画创作进入排除杂念，悟造化之妙境。使艺术生命达到“灵性”“神韵”“飘逸”之意象。我们还可以看出“静气”的深层境界，即画家心性要静，艺术家自身在纷繁嘈杂的生活中能够不染风尘而独行于世。这些主张充分体现着齐白石作为传统中国画家的身份特征，也是国画背后传统哲学精髓所在。从齐白石画中题诗、画的品位等方面都可以看出齐白石是个具有农民气质的文人画家，他的画能够体现出中国艺术的定位。较之西方艺术是以模仿自然为中心，结果倾向于写实方面来看，东方艺术是以描写想像为主，结果倾向于写意，古代张璪就提出了“外师造化，中得心源”。齐白石的经典名言“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是中国传统精神“培植”出来的，形似逼真来传情不若“离形得似，妙合自然”。因为形的逼真通过摄影就可以达到，与人的眼睛直接观察到的自然没太大的差异，而“离形得似，

妙合自然”所含的创造成分更多。

中国画传统中组成艺术形象的艺术语言符号，较之西方古典艺术传统（主要是文艺复兴到印象派之间）也更抽象，这在山水画中表现的尤为突出。而西方表现自然的传统是建立在扎根于科学之中的技术基础之上的，即便是西方现代主义的到来也是基于技术的革命，即摄影术的出现，导致的艺术思想、观念、审美的转变，进而出现了一系列现代主义流派。从引起西方现代艺术巨变的后印象派三位大师塞尚、高更和凡· 高的艺术主张与艺术成就来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西方绘画从古典到现代的转变是一个去物质化的过程，从注重客观对象的描绘到关注主体精神。多数艺术理论家都认为西方现代艺术与中国绘画在主观表现上可以找到共通点。被称为西方现代艺术之父塞尚的艺术精神可以看出，画家从尊重自然到用自己的逻辑驾驭自然，从而达到一种新的艺术秩序，艺术家各种经验形成的绘画，本身是一种独立的真实。高更使绘画语言向抽象的非描绘性的方向发展，直接导致野兽派诞生，从本质上来说与中国传统绘画是一样的——对线的作用的强调和一反传统的非描绘性色彩的运用。对凡· 高来说，不管透视、色彩和笔触都具有表现方面和感情方面的意义和东方风格。

曾留学日本七年的陈师曾敏锐地看到用西方写实主义来改

造中国画的激进主张的“美术革命”派，其所提倡的绘画风格

实则是西方旧有的创作风格，而欧洲画坛的最新发展趋势，则是后印象派、立体派、未来派、表现派等绘画流派。陈师曾立足于接续传统中国画的民族特性的基础上的中西融合，始终还是坚持中国画自身的评判标准。站在新旧文化的交锋点，陈师曾具有那个时代文人所特有的承上启下特点。齐白石的衰年变法正是陈师曾艺术观念理论的物化，是其视觉形式上的实现和宣言。齐白石的艺术人生也正符合陈师曾评价文人画的标准：第一，人品；第二，学问；第三，才情；第四，思想。从与毕加索的“牛变体”一样有着“言简意赅”的形式美的“虾变体”到色彩的大胆使用、“粗”“细”的强烈对比、“似与不似之间”等一系列的衰年变法，齐白石立足于中国传统文人画而开拓创新，取得了辉煌的艺术成就，成为京派传统画家的代表人物。（摘自荣宝斋《艺术品》，文/ 张子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