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背情思

生长在南方，小时候没有见过驴子。只是从连环图和绣像小说中，见到过“倒骑驴”的张果老大仙。孩子的心里，觉得真好玩。长大以后，多读了点书，又觉得在传统文化中，驴子的情趣，倒好像是别具一格的。

一幅写意的水墨画。一位白发老人，骑着驴子，在水之湄。

驴子低着头，在喝水。清澈透明的水，像一面镜子，闲闲照出了一幅倒影。

有人出了两句诗，要考考一位几岁的小女孩，要她续写：

“白头一老子，骑驴去饮水”。

小女孩马上应声说：“岸上蹄踏蹄，水边嘴对嘴”。

驴子，似乎颇能“入画”。让我们再摄取一个“镜头”看看：

踏雪寻梅。这个时候，画上一个骑着驴子的人，显然很有意趣。想想看，要是在“寻梅”这个情景中，骑马，或者骑牛，我们都会觉得很煞风景。

看来，驴子，和诗的境界，也是大有因缘的。

过去听人说起过“驴背寻诗”。是啊，“寻诗”，应该是在“驴背”上。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地，可以渐入佳境。马背上，应该是美人宝刀，豪情万丈；牛背上，可以是牧童吹笛，细诉前因。总之，好像都不那么适合“寻诗”的。

是啊，“驴背寻诗”。这个意境本身就可以入画，也可以入诗。那么悠闲，那么瘦冷。“郊寒岛瘦”，孟郊和贾岛二位大师，想必在驴背上寻到过不少佳句吧？

崇山绝嶮，细雨斜风。驴背上一位中年人，怀揣着一枕清香的菊梦，蹄声得得，寂寞的走在窄窄的石階上。他不想当“无足观”的“文人”，可是，英雄失路，报国无门。“此身合是诗人未？”，他只索无奈地“细雨骑驴入剑门”。

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有悠闲的一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驴子，好像颇能在这样的语境中起到点缀的作用。

除了诗情画意，驴子还给我们带来过许多故事。

冷清秋借着一场火，终于带着孩子离开了金家的佛堂。一场旧梦，忏尽红情。从此后，银汉红墙，消息不再。

可是，有一天，金燕西驱车到西山游玩。归途中，见到一位清丽的女子，骑在驴背上，和清秋颇有几分相似。蹄声得得，渐去渐远，给人们留下了那么多的惘然。。。这一回书，恨水先生的“回目”写得也真好：“驴背遇穷途昙花一现”。那时我读高中，看到这里，呆呆的，好像亲眼看到了这幅情景，分担着这份凄清。

蒲松龄的家乡山东，盛产驴子。驴子既是生产资料，也是交通工具。“控双卫”（就是驾着两头驴子），他，带着她，黑夜逃离。。。诗情画意，云诡波橘。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神仙故事，就这样在驴子的伴随下展开。

是啊，驴背上，往往坐着归宁的新娘子，惹人遐思。没准，也会坐个青春小寡妇什

那一年，鲍大侠钟爱的首徒江家公子，就是这样“中了招”，迷上了。

结果，急怒攻心的鲍大侠坚决清理门户，不容分说，杀死了爱徒，却收养了他的孩子小鹤。谁知小鹤和鲍家的小孙女小鸾青梅竹马，哥哥妹妹。最后，爱恨情仇，闹得一塌糊涂。小鹤报了父仇，却失手伤了情人。他心灰意冷，扶着“爱妻”小鸾的舆榇，走在残阳里。。。他终身不娶，收了个徒弟李慕白——和女侠俞秀莲把“爱恨情仇”继续进行下去。

然后，再有罗小虎和玉娇龙的“卧虎藏龙”，将“爱恨情仇”推进到大漠饮恨。还是他们的儿子韩铁芳和玉娇龙的养女春雪瓶，终于在《铁骑银瓶》里，修成了“冀北江南游踪都遍边疆沙草俪影双依”的正果。这，就是满族好兄弟王度庐先生，借着一匹小毛驴的起因，写给我们的“鹤—铁五部曲”。“爱恨情仇”，皆因为，人，最难过的一关，是他自己！是啊，“我爱你，但是不能嫁给你”。“鹤—铁五部曲”为现代GGMM们开了先河。可是李安先生不管这些，他仅仅把“卧虎藏龙”包装了一下，去逗逗洋鬼子，一不小心就拿下了大奖——却不知道该要感激这匹小毛驴！

就这样，王度庐先生以一匹小毛驴作“前引”，开创了“侠情小说”这一通俗文学门类。与之相反，郑证因老师却是纯情的硬派小生。他本人就是著名武师，而且为江湖留下了一本如假包换的“武功秘笈”。他的硬派武侠小说，就像今天西方后现代的俊彦一样，基本吃“素”。然而，他的文笔照样精采纷呈。江湖声口，正宗地道；众多人物，鲜活远胜厦门今晨空运的游水海鲜，一个个栩栩如在目前。他的代表作《鹰爪王》，场面壮阔；分水岭里，纵横港汊；消息机关，高手如云。有趣的是，他也不能忘情于一匹小毛驴！

在他笔下的众多人物中，我最喜爱的是兰家兄弟——两位矮小老头儿。他们辈份甚高，武功特强，各人胯下都是一匹小黑驴，分别叫做“大黑”、“二黑”。二老最爱揶揄贼人，嬉笑怒骂。不但喜欢讽刺自己个子矮小，并且最爱和自己的驴子说话。而两匹小黑驴，可能经过严格培训，不但似乎会听人话，而且会巧用“武功”。让我们看看“兰二侠”和他的“二黑”逗弄贼人的一个场面：

。。。更绝的是，矮金刚兰和看见两个贼儿壮汉追上来，猛然一勒缰绳，不向来人说话，反而对自己胯下的那头黑驴说：“黑儿，这可看你的了！人家比你个子大，早就瞧不起你，你要含糊了，我剥你的皮熬胶去。”这头驴子好像听的懂话似的，打了一个回旋，返回来向壮汉冲去。壮汉抡起马棒向着驴子头就打。驴子一声怪叫，直着向这匹马的左首过来，可是尾巴却没闲着，“嗖”的往右一甩驴尾巴正抽在马头上，而且这一下子还抽得够实在的，这匹马“希聿聿”一叫，往右一蹿，两前蹄已经扑到了堤下，呼噜呼噜的连人带马全滚下了河坡。。。。。。

不过，武侠“以武犯禁”，场面再大，终归也只是个小打小闹的格局。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可是，人们却常常看到一位清癯的中年人，精光射人的眸子，好像已经略显呆滞。他日日骑着驴子，漫无目的地倘佯在西湖两山之间。驴子带着他，慢慢走上了夕照山。雷峰塔像一位得道高增，在万道红彩的晚霞影里，无言，而又似乎无限深情地俯看着他。他，就是被解了兵权的韩世宗元帅。湖的那边，半闲堂的楼船萧鼓，隐隐飘来，可是元戎耳朵里听到的，好像仍然是扬子江的涛声；是他太太在金山上亲自擂响的咚咚战鼓。。。。

骑驴且去，湖山无恙付斜阳！

他微微轻叹，继续走着。远远的北高峰上，响起了禅唱，也响起了樵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