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齐物论8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

大家都说这个是对的,我们就承认它对;大家都说它不对,那我们就认为它不对。路是走的人多了,它就成了路,外物呢大家都这么叫,于是它就有了这样的称谓。什么叫称谓呢?有人说它是这个东西,那大家就都说它是;有人说它不是这个东西,那大家就跟着都说它不是。可是外物是有自己固有的本质,这和你怎么去对它命名没有必然的联系。这样来说,你给任何东西命名,起什么样的名都是对的。所有的外物从本质上看,都不过是一件外物罢了。所以说细小的草杆也好,盖房子的大木头也好,癞蛤蟆也好,西施也好,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好,从道义上来讲,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一件外物罢了。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这个意思很简单。有一个人说它是对的,那大家都跟着这么说;有一个人说它不对呢,大家也跟着说它不对。换句话说,有人把这个东西命名为“马”,那后来大家都管它叫“马”;如果第一个人没有管这东西叫“马”,而是叫“牛”,那大家以后就会管它叫“牛”。这只是个称谓罢了。那么我们注意到前面有一句是什么啊?“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记不记得?意思就是“可”与“不可”是“并生”的,是一体的。那这样一想,我们就比较清楚了。这个东西叫它是“马”也好,是“牛”也好。无所谓。他本来就是那么一样东西。称谓不同不改变它的本质。所以我们要透过外物的称谓去看它的实质。这就承说了上文的“万物,一马也”。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这句话对于中间的“道”字可以有两种理解。其一可以认为这个道只是指的本意,也就是道路的意思。这里庄子用路举了个例子,说世上本没有路的,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那外物也是一样,大家都这么叫它,都管这个东西叫“马”,那这个东西也就成了马。这是这句话表层的意思,可以这么理解。

还可以怎么理解呢?这个“道”,可以理解成庄子说的“大道”。那么这句话就非常重要了,因为它把“道”和“物”联系在一起来讲。那这个联系是什么呢?庄子在《天地篇》中有一句话:“行为万物者道也。”意思就是所谓的“道”,其实就是“物”的本质,心及外物变化的客观规律。不过要注意,“道”并不是这么简单的。可以说,“道”无所不包。而行于万物之道,这个规律,只是“道”的其中一个属性罢了。

那这句话的意

思,从深层次来说,就是说“大道”是从行为上体现出来的,而“物”也是通过对它的称谓表现出来的。

这两种理解应该来说都没有错。但我更倾向于前一种,也就是“道”只是本意,“道路”的意思。为什么呢?因为庄子的文章,总是由浅入深,以一个浅显直观的例子,来表达深刻的含义。以我们走的道路这样直观的比喻,去描述外物与命名的关系,这个比较像庄子一贯的写法。庄子的文章,不是像我们看到的现在的一些翻译那样,大段大段的讲大道理,看得玄乎得紧。其实你真正看得深入了,会发现庄子要讲大道理,会先打个比方,有个生动的比喻。你看这篇齐物论,说的是物,知,言,道,这四者的联系,这可以说是认识论的问题,是大道理。可是一开始说什么呢?说子綦和他的学生颜偃的对话。先给你讲故事。先说的是大地出的气,叫风。这个风经过树木不同形状的窍穴,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这是多么形象啊。庄子为什么说这个呢?还是为了说明人们理解外物时,因为有各自不同的知识结构,就会产生不同的理解,就会引发不同的言论。你看两者是多么相似啊。再说上一篇逍遥游,庄子要说的是一种修道的心境,一种境界。什么境界呢?无功无名无已。但要说这样的大道理,庄子也是先给你讲故事,说北方的一片大海中,有这么一个鸟,它可以飞多么高,飞多么远,这样一种境界。由这样一种直观的境界入手,再给你讲大道理。所以庄子的文章,前后联系起来看,会发现写得非常的妙。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那这一句话庄子就进一步去探讨“物”与“称谓”的关系了。这句话的意思,我们举个例子说。什么是“马”?别人都说这个是“马”。那这种东西就是“马”了。那什么不是“马”呢?别人都说这个不是“马”,那它就不是“马”了。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那么外物本来是有它固有的称谓的,也有其固有的本质。所有的外物都是这样子的。“固”是指原本,也就是指在论物之初,人们本心尚存的时候。那个时候,人们认识万物都是客观且平等的。都这那么一个东西,你怎么叫它都无所谓。其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无知”,从而也“无已”。“无已”则没有是非,没有喜恶。所以接下来庄子说:

“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莛”,就是草杆;“楹”,就是古代屋子前面的大柱子。“厉”,是指“癞”,就是恶疮的意思。后面“恢诡谲怪”呢,指的是四种略有区别的性格。恢为怪诞,诡为狡诈,谲为奸邪,怪为奇异。那

庄子在这里举这么几个例子,是说什么呢?首先强调的是万物的区别。“莛”小而“楹”大,“厉”丑而“西施”美,“恢诡谲怪”各有不同。但后面庄子为什么又说“道通为一”呢?是不是又说这几样东西就没有区别,都是一样的呢?

其实不是这样子的。如果硬要说这些都是一样的,就是“劳神明为一”,这和道家的“因是也”的思想是相背的。那这里“道通为一”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不妨先看《德充符篇》里的一句话:“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这两句话是不是都是一个道理啊?“肝”与“胆”,“楚”与“越”是完全不同的,但“同者视之”,就都一样了。什么叫“同视者”呀?意思就是能“一视同仁”,没有偏见。对不对?那么“大”与“小”,“美”与“丑”,我们都能够没有偏见地去认识它,对待它,这个叫“道通为一”。佛家也有句话,叫“神仙畜生,一律平等”,就是这个道理。

那为什么能这样无偏见,无私心地去看待外物呢?前面不是说了吗?论物之初,人们本心尚存,无知,从而无已,无已则无是非喜恶之分。所以能够做到“道通为一”。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我们把外物分门别类地命名,在我们的思维观念里,就有了外物。那一但我们脑子里有了外物的一个个的形象,这时外物的本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有丧失。如何我们对任何外物都能不加分别地看待,那外物都是一样的了。只有通达的人才知道不加分别看待外物的道理。什么道理呢?不以已为法,不去用自己的成见去认识外物,而从外物的本质直接入手。外物是什么样,我们就这样认识它。我们用这样的方法认识外物,所有的外物都能被客观完全地认知。这样我们就得道了。得道的过程是自然而然的向道接近的过程,是不刻意,不勉力为之。只是顺着外物的性子来罢了。我悟道了,还没感觉到是怎么悟道的,这样才是真正悟了。如果想尽办法去求那个“一”,而没有理解外物本就是无分别的这样的道义,这个叫“朝三”。什么是“朝三”呢?说有个养猴子的老头,每天分橡子给猴子吃。怎么分呢?他说:“

早上吃三升,晚上吃四升。”猴子听了都不高兴。于是老头又说:“那早上四升晚上三升?”猴子听了都开心了。这个老头每天分的橡子数还是那么多,而猴子却由生气变为高兴,这个也就是顺着猴子的性子来的。所以圣明的人不会死抠着谁对谁错,而懂得变通,懂得在变通中求平衡。这样子将是非划开而求得道义的均衡的做法,叫做“两行”。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这个是接着上文来的。比如说我们把“美”和“丑”分开来看,就有了“美”“丑”之别,也便有了“美”与“丑”。如果没有分类对比,就分不出彼此来。如果没有丑的对照,也便没有美的东西了。这个叫“其分也,成也”。那为什么“成”了之后会“毁”呢?其实这个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要把万物分开,必须通过命名。“有名万物之始”。那在这个过程中,外物的本质就会有一定程度的丧失,因为我们不可能找到这样的“名”,可以准确而全面地反应某个“物”。这个就叫“其成也,毁也”。那么反过来呢,“无成与毁”,也就是“不分”。如果我们不去把万物分门别类,也就不会有区别地对待万物,这个就叫“复通为一”。

“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这句话不太好理解。关键是要把握住“用”和“庸”两者的区别。庄子说“不用而寓诸庸”,可见庄子反对的是“用”,而认可的是“庸”。那“庸”是什么意思?说文上说:“庸者,用也。”那“庸”和“用”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我们看《广韵》上解释这个“庸”,说“常也,皆也”。意思就是平常,广泛的意思。所以“用”是狭义的,而“庸”是广义的。那这个“不用而寓诸庸”怎么解释呢?记不记得我们前面说过的一句话,《管子·心术篇》里的,“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就是一样的意思。说是舍已用而以物用为法,用的不是自己的成见,而是外物的本性,这个叫“为是不用而寓诸庸”。那我们能做到这一点的话,就能“通”,也就是前面说的“道通为一”。那么“通”了之后,就具有了“得”。那什么是“得”。事实上这个“得”就是老子《道德经》里那个“德”。一样的。《道德经》下篇四十四章称之为“德经”,说的就是这个“德”。简单的说,“德者道之功”,是“道”的功用。你如果有了这个“德”,那你也就得到了这个“道”。

这里庄子就告诉你,怎样才能“得”这个“道”呢?就要“不用而寓诸庸”,要舍已用而为物用。换句话说,就是要“无已”。这样的话,就自

然而然地“得道”了。所以庄子接着说道:

“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这个“适”就是不强求的意思,也就是上文说的自然而然地得道。“而几矣”,慢慢地接近“道”。说明这个“道”不是一下子就得到了,而是有一个循徐渐近,自然而然的过程。

接下来庄子再强调了一遍,这个叫“因是也”,也就是“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也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外物本来是什么样,我们照着来就好了,“因是也”嘛。所以不知不觉就悟道了。“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庄子认为这样子才是真正的悟道。

那要不这样呢。反过来,我知道“道”是要“通为一”的。于是我就有意识地,主观地去为这个“一”。这样是不是可以呢?很显然庄子是不赞成的。所以接下去庄子就举了个反例。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这里就是说我去劳费精气神去求这个道,求这个一,但是不知道“道”本是“通”的。这里“同”就是上文的“通”,意思还是对万物不带偏见地去对待。那如果这样子“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的话,庄子称其为“朝三”。什么叫“朝三”呢?事实上就是我们常说的“朝三暮四”的故事,是从《列子·黄帝篇》中来的。

说宋国有个养猴子的老头,非常喜欢猴子,一养就养了一大堆。那么养的时间长了呢,这个老头就能够和那些猴子交流了。后来养的猴子一多,可能这个老头本身也没太多钱,于是家底就快掏空了。老头一想,这可不行,明天开始要节算开支了,不能让那些猴子再那么吃了,要限制。但老头又怕说出来猴子们不乐意。于是就先骗那些猴子说:“我买橡子给你们吃,早上吃三升,晚上吃四升,够不够?”那些猴子听了就火了,蹦起来吱吱直叫唤,说不同意。然后这个老头就说:“那早上吃四升,晚上吃三升,这回总够了吧。”这些猴子一听早上能吃四升橡子了,就高兴了,也老老实实地趴下来了。这就是“朝三暮四”的故事。

那么这个例子中,谁是“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是那群猴子。它们只知道早上吃三升橡子少了,这个不对,还要跟以前一样,吃四升。这个就叫“朝三”。那那个老头就很狡猾,就顺着猴子的意见来,就行,那早上就不变,还是四升。这个叫什么?就叫“因是也”,也就是前文说的“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所以庄子评价说,这个老头橡子还是给那么多,而猴子的态度就变了,这个就是顺着猴子的性

子来,所以叫“因是也”。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最后作个结论。说圣人能“道通为一”,所以能和通是非。那什么叫“天钧”呢?就是一种自然的均和之道。意思还是“道通为一”,平等地对待世上万物。这样庄子称之为“两行”。那什么叫“两行”呢?我们前面说了:“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记不记得?那么我们怎么“和之是非”呢?打个比方,我们就让“是”与“非”分两行走。像两条平行线,不相交。这样是不是就没有“是非之辩”了?所以“和之是非而休乎天钧”,这样就把“是”与“非”分了开来。因此叫“两行”。

那我们再进一步说,前文说了,“因是因非”。“是”与“非”是并生的,是一个整体。那这里把这两者分离开来,那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不是就没有“是非”了啊?没有“是非”,物论就齐了。对不对?所以这就是庄子论证“物论之齐”的一个思路了。

最后再补充说一点,这里提到了一个词:“天钧”。提到了一个“天”字。事实上庄子是在提醒大家,他到这里,一直说的就是前文提到的“天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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